传统电视业再一次把它的敌人挡在门外。几乎在同一时间,中国的乐视和美国的Aereo都遭遇了危机。
6月26日,互联网电视服务商Aereo的用户收到了一封暂停服务的邮件。在此前一天,美国高等法院裁定Aereo的服务是非法的,从而结束了长达数月的纷争。
这家小公司之所以引起美国三大电视网的强烈敌意,是因为它不仅抓取传统电视网络的电视信号,还通过网络让付费用户可以在手机、平板电脑和笔记本上收看。它的月服务费只有15美元,却能收看几乎所有主流电视台的节目。
最终判决让支持创新的一派感到失望。按照《纽约时报》专栏作家David Carr的说法,如果Aereo赢了的话,电视业的格局会有显着变化,而现在一切又恢复平寂了。它的另一位支持者,曾经创建了美国第四大电视网Fox的巴里·迪勒则评价电视业“现有的任何商业模式都是在防止外来者对既有边界的入侵”。
中国的乐视网也在为政府下达的新政策而烦恼。
所有购买了乐视“超级电视”的用户开机之后都能够看到:中国网络电视台“CNTV”的标识一闪而过,然后面前就是一台可以观看影视、体育直播、新闻、综艺节目的“完完整整”的电视—唯一的区别在于,它所有的内容来源于网线,而不是有线电视系统。
但这种体验很可能在一段时间内不会再有了。这家提供视频内容、超级电视以及电视盒子的互联网公司正处于风暴的中心。
7月18日,在乐视位于北京朝阳公园旁的办公室里,公司高管向分析师们表示这家公司业务并不会受到影响,试图安抚这些资本市场的代表,好让他们在言论上对这家公司表现得更为友好——一个月内,这家公司市值缩水了70亿元,股票价格从一个月前的接近50元跌到紧急停牌前的32.65元。就在7月20日晚,乐视又发布公告表示,乐视机顶盒自上市以来截至2014年6月30日含订单累计销量约为175万台,已确认收入的累计销量约为163万台,对应金额约为4.3亿元。为了避免市场进一步波动,这家公司在公告中强调,“机顶盒业务对公司业绩的直接量化影响较小、可控”。
这场风暴始于国家新闻出版广电总局的一个动作—7月11日和15日,这个部门约见了7张互联网电视牌照的持有者:央视国际、中国国际广播电台、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以及地方广电系的百视通、杭州华数、南方传媒和湖南广电,要求它们对互联网电视管理与经营工作存在的问题进行整顿。在此之前,华数与百视通已经被点名批评过。
随后,传出了“所有盒子中的境外影视剧和微电影必须在一周内下线、终端上的所有内容由牌照方负责以及立即停止与某正查处企业的合作”的说法。
几乎所有的猜测都指向乐视——它目前涉足电视的程度最深。
按照广电总局在2012年颁发的“181号文”,互联网电视内容服务平台不能与设立在公共互联网上的网站进行相互链接。同时,互联网电视内容服务平台只能由内容牌照方运营,不能由网络视频公司直接运营。广电总局“授权”即颁发牌照的公司才有资格播放内容。而像乐视这样没有牌照又需要做大屏幕生意的厂商,只能和7家牌照商合作——内容需要交予牌照商审核,卖出一台机器需要获得牌照商授权。
无论是电视还是电视盒子,它们已经成为互联网公司颠覆传统电视台的工具,而密集出台的政策则阻止了这一步伐。
就像许多年前电视技术替代了无线电的地位,如今互联网也对电视业发起挑战。这个产业里的传统力量心知肚明:新技术带来的变革已不可阻挡。
无论乐视还是小米,它们都在客厅这块新领地上取得了一些进展。以互联网电视为例,乐视在开机广告之后设置了乐视的“轮播频道”,相比大多数互联网电视和电视盒子在开机之后的点播画面,这很像一家电视台——根据时段播出不同的节目,上午时段播出家庭主妇喜好的电视剧,下午五六点则播出儿童喜欢的动画片。
关键问题在于,互联网电视在抢夺传统电视台的广告生意。
在开机之后,进入轮播频道之前,原本是安卓系统的开机等待时间,乐视将这一时间变成了开机广告,售价高昂,而且随着乐视终端销售数量提升,广告价格也在提升,“比PC端广告价格高多了,未来向省级卫视看齐,当然,也分是哪家卫视。”在今年4月,乐视网高级副总裁高飞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表示。
它们卖出的任何一台机器都需要牌照商颁发“大屏码”,并因此向牌照商支付费用。也就是说,厂商卖出的机器越多,合作的厂商越多,牌照商获利就越多。
于是,牌照商希望争取到更多的合作厂商。“如果它们在内容上卡得太严格,我们就会选另外的牌照商,毕竟有7家可供选择。”一家不愿意透露姓名的厂商工作人员对记者说。
“违规”之所以能够发生,是因为达成了这种利益的“合谋”。牌照方有意无意地“放水”给了厂商和网站很多施展的空间。毕竟电视盒子是和手机平板一样的互联网终端,它可以随意安装软件。为了体现和牌照方的合作,在安装有牌照商的内容平台时,它们也安装了其他视频网站的软件。也就是说,通过电视盒子看到的内容,与电脑上看到的内容没有差别。而牌照商的平台常常因为内容少而成为了盒子里的一个摆设,用户大多数时候在使用视频网站的App观看内容。
在无视这个规定的情况下,电视机上可以顺畅地播放那些没有被授权播放的内容。能够在电视机屏幕上播放的内容需要获得“大屏版权”,而在随意安装软件的情况下,意味着观众能够看到大量视频网站上的内容,包括没有大屏版权的内容,如一些境外影视剧。上述厂商确认,此次广电总局要求厂商整改的内容中重要的一条就是下架盒子里的境外引进影视剧、微电影。
互联网电视在美国也阻力重重。
Aereo输掉了官司,也相当于捅了马蜂窝。过去,普通美国人可以在住所屋顶上设立一个天线,观看免费的公共电视频道,此外还可以把电视节目录下来稍后观看,Aereo提供的服务,相当于在一个统一的大型机房,为每个家庭开设一个微型的天线,并将节目通过互联网传输到用户家中,每月收取的费用远远低于有线电视公司。
在美国的电视台看来,Aereo占了它们的“便宜”。美国最高法院裁定网络电视服务公司Aereo利用微型天线收集广播电视信号将节目通过网络传播给付费用户的行为违反了版权法,Aereo如果要继续运营,必须向电视台缴纳授权费。然而,以每个用户每月近10美元的收入,Aereo显然无力向电视台支付授权费。
但一个事实清晰起来:消费者越来越多地使用互联网服务而远离传统电视。
乐视所提供的互联网节目、Netflix的流媒体剧集、YouTube的原创内容、Aereo的廉价服务,它们成功的基础都是用户需求的变化。根据中国互联网络信息中心(CNNIC)发布的第33次《中国互联网络发展状况统计报告》,截至2013年12月,中国网络视频用户规模达4.28亿,较上年底增加5637万人,增长率为15.2%。网络视频使用率为69.3%,与上年底相比增长3.4%。而美国有1.17亿户家庭拥有电视信号,1.02亿户家庭使用网络服务。过去一年,18.1%的家庭因拥有了Netflix或Hulu的服务而取消了电视服务。
拥有版权、传统渠道和政治话语权的电视网巨头们不会对此坐视不管。
信息产业的发展中不乏类似的博弈,垄断巨头们从来不会轻易让路。1940年,一家名为电话乖乖的公司生产了一种电话消音器的设备,这个设备可以避免用户在通话时被旁边的人听到。产品问世十年后,这个消音器售出了12.5万台——这不是什么大数字,但依然引起了AT&T的注意。AT&T曾经和政府缔结协议:任何非由电话公司提供的器械、设备、电路或装置都不允许以实体连接、电磁感应或其他方式与电话公司提供的设备相连。这个协议今天听上去有些荒唐:比如你买一台电脑外接一个打印机还非得那个电脑公司同意?但情况到了今天仍然如此。现在垄断者们使用的借口是网络安全和内容审查。
乐视内部人员向记者承认,广电总局和CNTV都要求开机后直接进入牌照方的平台,但乐视没有这样做。原因是它和牌照方有无法达成一致的部分。CNTV要求乐视电视开机后进入他们的平台,并且将乐视的内容整合在CNTV的平台上,还提出了一个乐视无法接受的要求—在所有内容上去掉乐视的Logo,“这意味着我们花那么多钱买的版权内容白买了,这些内容整合进它们的平台,小米就可以免费使用我们的内容,还一点都无法体现我们的品牌。”上述乐视内部人士说。有一段时间他们和CNTV关系并不融洽——一旦涉及到竞争,双方的态度变得敏感起来。
这个行业的牌照方以及竞争厂商在这种“违规”的情况下且战且走,直到监管变得更为严厉。就在7月初,广电总局约谈几家牌照方,这意味着之前那些不合规的做法被暴露出来。受到影响最大的乐视,暂时停止了产品的销售。“我们现在向牌照方提出了整改的方案,会由它们一起提交给广电总局。”乐视的工作人员说。
那些避免了在此次广电总局文件中受难的企业,庆幸自己选择了更为保守的路线,“还好我们没做电视,”就在盒子厂商焦头烂额时,腾讯视频总编辑王娟说,未来用户多场景看内容,向电视屏幕转移的趋势他们一直有关注,也认为这是不会逆转的趋势,“但是产品是不是一定要通过做盒子或者做电视来解决这样的迁移?这个腾讯还没有看清楚,对腾讯来讲,没有看清楚的事儿就先不做,觉得当风险很大的时候,还是不要做为好。”
腾讯视频提到的风险更多的是一些非竞争因素,为了更好地生存下去,视频网站们很快学会了自我审查。
2013年,腾讯买了一部名为《黑名单》的美剧,买之前看不到全篇内容,买回来才发现后几集会有一些跟中国相关的内容,在腾讯自己审查之后,决定弃播,自行承担损失,而它的竞争伙伴爱奇艺选择了大篇幅剪辑播出。
在面临此类风险时,买剧接近于赌博。美剧边拍边播的制度,让全剧的内容始终是在一个“黑盒子”里。各家视频网站在买剧时,一般会在春季和秋季参加相关公司选片会,在这个会上,它们从制片公司了解到剧集内容和班底的大体情况。
为了获得独家的市场,视频网站就要掷资购买独家版权。“如果是非独家,一般压力不大,但购买独家版权时压力是相当大的。”王娟介绍说。
去年3月,腾讯了解到FOX在拍摄《暴君》这部剧;在今年4月的戛纳电影节上,它从FOX高管口中得知这部剧的每集经费成本大概到了300万美元,在以色列新建王宫拍摄,腾讯决定追逐这部剧的独家版权。今年5月,腾讯负责视频的副总裁带着视频团队去美国参加FOX的看片会,看到出了30秒的一个片花。“稍微有些画面,根本看不出剧情和故事的张力。但是从画面、整体的制作团队来看,在今年的美剧市场没有这样的阵容出现,我们当时就谈下来了。”王娟介绍了他们的买剧过程。
与此同时,剧集也在向广电总局备案,获得播出资格。
在争分夺秒赢得市场时,内容审查却始终是一颗随时会引爆的炸弹。美剧边拍边播,而国内各家视频网站都在争夺第一时间播出,一般在中国时间深夜两点拿到片源。腾讯内部有10多个内审员负责审查,其他视频网站也在做同样的事,“审查主要是两个方面,一个是政治敏感,一个是色情暴力。”王娟说,在抢先上架时一般采取最快的处理方式,比如直接剪掉相关的镜头,而在随后的编译版本上架时,再做精编手段,比如打马赛克等。
没有人敢不做内部审查而直接播放美剧。“韩剧可以直接播,大部分是小情小爱,美剧实在是不敢,因为直接播放就剪不了,万一被人家录下来就完蛋了。”王娟说。《暴君》上第四集的时候,发现片子里出现一个标牌,上面有阿拉伯语,他们紧急联系了懂阿拉伯语的翻译,去看标牌上的字有没有风险。
“虽然它的播放量比国内剧小太多了,但是就是因为它背后人群的价值。”王娟说,通过后台的用户数据来看,《暴君》这部剧一线城市观众占比50%以上,这意味着广告售价更高—在视频网站,广告价格会按照地区区分。
但并非这样就没有风险了。今年4月,《生活大爆炸》《傲骨贤妻》《海军罪案调查处》和《律师本色》4部美剧被迫下架,视频网站不得不违反签约的广告合同。就在美剧下架的同时,央视的收费频道“第一剧场”却于4月27日开始播放美剧《冰与火之歌:权力的游戏》的译制版。这只是传统势力动用权威夺取市场的一个例证。
一项创新的产生,需要打通产业链上的每个环节,一项“违规”能够发生,也需要拿到各个环节给予的通行证,产业链上没有独立的个体。在广电总局的“风暴”还没有完全被市场消化之前,7月18日工业和信息化部也有了动作。
当天上午,一场工业和信息化部举办的会议几乎邀请到了互联网视频软硬件领域所有知名公司,“商讨”下一步的监管措施。不仅仅有乐视、小米这样的互联网电视盒子生产商,也有海信、长虹这样的传统电视生产商,还有芯片生产商海思,以及360这样由软件介入互联网电视行业的技术公司。
一名工信部的工作人员提出,今后可能在技术上对电视盒子做出进一步的管制,比如在底层芯片生产时就做出设置,切断用户购买盒子后自行安装软件的可能性。这在技术上是有可能实现的—在广电系统自己生产的电视盒子产品里,已经在使用这样的芯片了。现在,工信部希望这些市场化的公司也能配合,便于进一步控制电视盒子里播放的内容。
“这样这门生意就死了啊,没有人愿意去买这么‘干净’的盒子。”一名厂商当场回应,另外一些厂商也对此反应强烈。所有人都明白这种做法的杀伤力。
最终受损的是用户,他们失去了选择的权利。
哥伦比亚大学法学院教授Tim Wu在对记者的邮件回复中,对互联网公司Aereo式的失败表示遗憾。他最近在为美国《新共和》杂志撰文时提到:“版权法一直被当成一个高尚的理由,来保护创作者的利益。但历史往往证明,这项法案同时成为了对既有利益格局维护的工具—即NBC、CBS、Fox这种付费电视系统,以及康卡斯特和时代华纳有线这种运营商。高等法院应该不让这项法案成为既有媒体格局的工具,但在Aereo这件事上,它并没有做到这一点。失败者是创新者以及它们期待服务的人群。”他曾在《总开关》一书里,用大量事例来证明AT&T等公司如何为了维护原有的市场地位,雪藏以及打压了诸多创新技术,像它一样的大公司和个人掌握着信息产业的“总开关”。
但在互联网时代,总开关却很难发挥作用了,中央集权的组织面对一些分散而灵活的对手暴露出其脆弱性。
在中国,生产OTT盒子的“山寨”队伍的力量同样不可忽视。
深圳的一家芯片生产厂商也在静待这场风暴过去。它生产各种芯片,其中很大一部分是盒子芯片。据负责人的描述,这个产业链已经十分庞大且运转顺畅。
芯片由他们生产出来后,交给方案商,方案商的任务是实现一个产品—这些盒子的内容主要是跟生产手机一样,用安卓的原生系统,再从网上找几个软件,它能够根据厂商提出的要求去实现产品的形状、大小以及产品开机后韩剧分区、美剧分区等从硬件到软件的一系列要求。
在华南地区,方案商扮演的是那些大大小小的生产厂商研发团队的任务,而在财大气粗的大企业,往往养着自己的研发团队。这些草根又生产力旺盛的方案商向各家提供不同的解决方案后,各色不同的电视盒子就在不同的甚至是同一家工厂生产,出厂时,它们被贴上不同的品牌,进入华强北、中关村电子城的柜台,或者是流入淘宝的一家店铺—无论是在华强北还是淘宝,往往一个柜台或者一家店铺都销售着不同品牌的电视盒子。
这种山寨盒子的功能甚至要强于小米、乐视,它们除了能实现那些基本功能,有的还能全球同步直播超过1000个电视台的节目。为了保证直播的流畅,这些厂家接收大卫星的信号,然后转成互联网信号,再转出,尽管成本很高,销量都很好。
这些盒子在二三线城市被广泛销售。以石家庄为例,这个500万人口的城市一年能卖出70多万个盒子,而生产山寨盒子的公司大概有450多家。
一位小米的员工说,除了山寨盒子,现在那种做直播软件的都有170多个。目前来看,OTT盒子对有线电视网的冲击太大了,有了它们,用户不必交两根线的费用,只要一根网线就足够了。
这是一个充满生机的杂芜世界,也给一些试图对它实施监管的人带来难度。
那些本为保护传统势力的监管措施,反而使视频网站“越挫越勇”。
当境外剧比例下降之后,作为渠道的网站们开始生产大量的自制内容,其中,完全来自网络的《万万没想到》已在优酷和湖南卫视同步播出,而《晓说》《屌丝男士》等节目也获得了广泛传播。
湖南卫视等电视台决定放弃视频网站渠道而自立门户。但《爸爸去哪儿》第二季因去年年底已经被爱奇艺购买了网络独播版权,而不受排他性限制。结果爱奇艺因为渠道优势,播放量大概是芒果TV的3倍,这还是《爸爸去哪儿》在电视上播出的时候角标宣传芒果TV引流的结果。
互联网公司还打算给电视机带来新商业模式。
在阿里入股优酷后,优酷向记者描述了它构想的商业模式—根据它拿到的数据,有超过60%的人在看电视时还会使用手机。优酷设想,在人们观看类似《来自星星的你》这些火爆的电视剧时,在手机上打开优酷App就能够完成周边物品购买。除此之外,还能够在两个设备之间实现互动,比如在电视屏幕上生成二维码,用手机扫码后在手机上能够实现购买。包括类似亚马逊的“一键下单”计划,在电视上推送一款产品后,能够在摇控器上一键实现购买。但这些设想暂时都无法实现。
乐视也正在做出一些改变。7月19日,乐视宣布了一则消息,将在它的互联网电视上开设“党建”频道,包括播出“红色经典影视剧”“党员小故事”等内容。
我们的电视机还要继续经历缓冲的洗礼。
01 6月10日,乐视在北京召开“刷新1+1”发布会,乐视TV副总彭刚强调公司在产品和服务上的“自我刷新”。
02 小米盒子已经成为中国很多消费者看网络视频的首选硬件产品。
责任编辑:饶军